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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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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湛勒住缰绳。赵毓想要回头看看他,却被圈死,怎么也动不,此时,文湛的下巴就搁在赵毓的肩膀上,很尖锐,戳着甚至都有些疼了。

昨夜那句“我们不是布衣夫妻,本就没有平凡厮守、柴米油盐的福气”着实伤了他。

实话,也伤人。

这其中的关隘,文湛何尝不知?如若只顾己私,一着不慎,终致山河破碎,生民倒悬,身后自有铮铮铁骨于史书上一声诘问,——“遍地枯骨,君父,知否?”怎样应答?列祖列宗尚可用伟烈丰功敷衍过去,可如何面对千秋史笔,天地众生?

昨夜,烛火已经熄灭,窗外没有晨曦,殿内一片黑暗。

“文湛,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千年前那些祖宗们都像一根一根神棍,岐山神宫大祭司的权力甚至一度可以制衡皇权,宫庙一座一座拔地而起,不似人间。那些祖宗们留给后世的印象活像一个一个活在古怪神话传说中的九头鸟,人头蛇身,麒麟神兽以及四不像,恐怖而怪异。”

“后来我懂了。太|祖征伐天下,诏书开头第一句就是,朕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虐。我对长公主说过,帝王业,天生带着神性。问鼎帝座之人,本身就是一尊神像,上等羊脂玉雕刻而成,摆在大正宫、岐山神宫、太庙,不能哭,不能笑,最好也不要呼吸。”

文湛,“可我不是神像,我是个人。”

他是个人。

是人就有感情。

想要和承怡相伴余生,不离不弃,是他作为人最后的希冀,除去这个,他就彻底失去作为一个人的根基。抓住承怡,死死抓住他,是求生的本|能。

神性与人性的纷争导致恐怖撕裂感由内而生,将他一分为二。

此时黄枞菖殿外奏报,北境有紧急军情呈入。

文湛起身,“承怡,你去北境,除非我死。”

赵毓也起来,就坐在床边,看着文湛着衣、离开,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猎宫高耸的顶,还有窗子外逐渐显现的晨曦。他和黄枞菖到后山拔了几稞人参用泉水洗干净了,拎回来,坐在殿前巨大的石条上开始啃。随后,谢翾飞拎着药罐子就过来了。

此时,赵毓,“文湛,我……”

他扭头,脸颊蹭到文湛的鼻尖,被亲了一下。

“文湛,……”

没有回应。

“文湛,松开我一下,恶心。”

被圈住的力气小一些,赵毓伸手揪住自己领口,捶了捶。

文湛赶紧下马,转身将他抱下来。他到溪水边上,抠了抠嗓子,把早上啃的人参全吐了,自方才一直翻涌着那股子恶心的劲头才彻底消弭。

他靠着一棵参天古木,慢慢滑坐在草地上,文湛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来,让他喝水漱口。

周围安静极了。

树叶轻微摇晃着,有虫鸣,也有飞鸟振翅的声音。

忽然笑了,“文湛,看,树底下有蘑菇,应该能吃,长得很朴实。”

扯住文湛的袖子,让他也坐下,正好坐在蘑菇上。

赵毓,“好久没这么狼狈过了。当年我们西征花剌子模,回来的时候误入须臾沙漠,转了五天才找到水,还看到了海市蜃楼。水面出乎意料的大,天山上的雪水融化流淌过来汇聚,滋养了很广一片绿洲。我记得自己当时劈头盖脸都是沙土,滚下马,趴在水边,喝足了水,也洗了脸,翻身躺着,一动不动,正好看见天空上流云浮过,就像这里一样。”

他抬手,指了指远方,“猎宫的天空也有云。”

文湛也顺着他的手指望向远方,“上次在猎宫,说起来你那个西北的加茉妹妹,你也提到须臾沙漠。你说,沙漠边上有座山,就是雪山,它的谷底是一个湖,因为人迹罕至,湖里面的鱼都很大,鱼头比马头还大。拉一条鱼上岸,就够我们两人吃三天。”

赵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回雍京,……”他顿了一下,“活着回雍京。”

“当年在西北看见一些好玩儿的事,新奇有意思的吃食,总想着,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就像小时候那样,在大正宫我从御膳房给你偷红豆饼吃,我也想着从南疆集市给你弄个大馕,掰开,泡羊肉汤吃。可惜。”

“嗯。”文湛,“那个时候你不要我了。”

“呃。”赵毓抓了抓脑壳,“倒也不能这么说。”

文湛,“哼!”

赵毓,“加茉死了,阿伊拉也死了,还有梁十一救的那个高昌遗孤,吊死在午门之外,都没了。她们总迷信身死之后魂归长生天,骗人的。这几百年,西北死了那么多人,可是天山,河谷和草地,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不同,牛羊似乎都越来越繁茂了些呢!只是那些姑娘,原本可以活到满脸皱纹,却在花一样的年华,永远成灰了。”

“阿伊拉的封号是昭静贵妃,先帝亲自下诏册封。高昌国灭,她自杀殉国,先帝悯其哀恸,彰其忠烈,免其自戕大不敬之罪,保留贵妃封号,并且谥‘昭静’二字。只是,静这个字,表面说是静怡淑德,实则先帝嫌她‘不安静、太折腾’,才用静这个字反讽她惑乱后宫。”

“先帝没有废她封号,因为她不重要,也无人在意,而保留她的封号,却可以做妆点大郑帝王开疆拓土大功业上一块毫无生机却美艳绝伦的和田玉雕花卉,同时也是为了我。为了掩盖我的罪孽,她可以依旧是贵妃,也必须去死。只要先帝没有废黜她,我们就没罪,后世窥伺皆为虚妄。”

“先帝陵寝无她的容身之地,我将她的骨灰带出了玉门关,葬于天山。说起来,自第一次在大正宫夜宴上见到她,至今,也快二十年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禁忌,尤其对于文湛来说,阿伊拉是他在承怡这里永恒的禁忌,不要说触碰,即使靠近,都会血腥气蔓延。

其实他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成全承怡和阿伊拉。

小时候,承怡曾经告诉他,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要对他好,看着他好了、开心了,自己开心。可是那个时候,他却觉得承怡这话错了。

那是一种强悍诡异的毁灭欲。

只要承怡眼中的人不是他,他甚至想要拉着承怡一起下地狱!

理智将他扯住,终究没有走到不可回头那一步。他为了宽宥承怡和阿伊拉去跪父皇,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这么多年,那夜的情形如烙印,永不淡忘,永不消散。

——微音殿前琉璃灯,父皇平淡神色,和洞透人心的笑。

“朕这个太子,擅谋略,能算计天下人心。”

“颇具雄才雏形,朕甚欣慰。”

那是文湛第一次感觉到透骨的恐惧,惶悚不安。

那一年,他十四岁。

“承怡。”文湛,“阿伊拉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快二十年了,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揭开阿伊拉这道旧疤。

赵毓摆了摆手,“不是,错的是我。归根到底,是我对不起她。”

文湛扭过脸,看着他。

赵毓平静地说,“那日在朱仙镇,我说长公主没有脖颈悬刀的过往,不识真正杀机,以为王权争夺不过一些精致的淘气,可当年的我,何尝不是?”

“我不应该靠近她。我的身份的确特殊,谢翾飞都说,如果凤化年间他与我结交,都有可能引大祸上身,何况阿伊拉?她既是老爹的贵妃,又是一位明显带着阴谋的异族公主。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活路,父皇以及宗法不允许大郑的皇子有一个明显带有异族特征的后裔。至于我,当真算得上是秽|乱宫闱,也是父皇和你当真不计较,这才容忍了我的罪。”

“那群人多年后掀出此事,原本想整一出惊天大案,如今看,也不过一场旧年秘闻,真假不辨,没有任何风浪。只说柳密在场,无论私交如何,于公,若没有父皇诏书盖棺,他必须写弹劾奏折。如今这事先帝不追究,你不计较,他们就无可奈何了。”

“只是。”赵毓叹口气,“这件事,牵连了很多人,其实都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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